旧人（2/2）
几人在杜长宁的别院中歇下，宅子又是江南小院，意趣盎然，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寻，杜长宁只好依依不舍的同皎皎告别。
皎皎等人都散了，李玄又安排几个人把守在四周，她咳嗽了一声：“不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？”
李玄道：“说说看。”
皎皎道：“长宁哥哥也是被我主家收留的，来得晚一些，他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。”
原来杜长宁也是被王员外收留的孤儿，特别聪明伶俐，王员外便教他读书认字，收他做义子，盼他将来考取功名。
可惜后来王员外家没落，杜长宁便一心报仇，因此进了应奉局中，想搜集王员外当年冤死的证据。
“那个王员外，他的死和应奉局有关？”李玄问。
“对，说起来很荒唐，”皎皎望着远方，勾了勾唇角：“王员外家中有一棵形态奇异的大榕树，都说枝干虬结，远看像一个寿字。”
李玄顷刻间便明白了。
“应奉局说这是赞颂天子的神迹，应当送入西京，就命人贴上黄纸，一点点将树根挖出来，所有费用都由王员外自己出。”
李玄在一旁的石凳上，也望着天：“不仅挖掘、运送的费用他要出，他还会因为进献贡品，被应奉局收取名目繁多的税费。”
皎皎扭头道：“你们知道？”
李玄没说话，算是默认了。
皎皎继续道：“好在王员外累世的巨贾人家，家中多年也是穷奢极欲，这么点小钱倒不至于被拖累致死。”
“可是他真的很倒霉。这榕树根系极深，错综盘结，为了挖出一整棵树，几乎将他家中原有的宅院拆得干干净净，我们几个伶人、女乐的屋子最先被拆。那屋子我住了十几年呢。”
“那地方还在吗？”李玄掩饰般的解释道:“或许有什么有用的线索……”
皎皎只当他好奇:“离这里不算远，正好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几人走到地方，眼前的残垣断壁在意料之中，皎皎还是有点失望：“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。”
李玄却摇摇头，捡起一块碎砖：“看得出往日豪奢。”
砖块上碎砖上的尘土被吹开，一个抱着琵琶垂眸弹奏的少女被雕刻在上面，砖侧工匠的名字还清晰可见。
皎皎笑了：“这是云舟姐姐吧，王员外原来也为我烧过一块砖的，上面的我在演杂技踢碗。”
“不过应该早就不在了。”皎皎惋惜道。
李玄看着秋叶落在她肩头，衬着她朱红的长裙，明艳动人。
李玄问：“王员外看来对你们，真的还不错。”
皎皎道：“是啊，说来你也笑话过我，我们在他家中住了十几年，从来都是和他家中儿女一样对待，他是个儒商，往来宾客也很有礼节，喜爱杂剧、乐舞，我是一次都没见过有人被骚扰过。”
突然被提起过去的心思，李玄有点难堪，但也没有多解释，他原来的确是这么想的：家中豢养的女乐就是下等婢女，境况想来不会多好，对这些豪绅而言，不过是图个新鲜的玩物。
皎皎继续说：“尤其是我师父，精通乐律，能言善辩，很会编排滑稽新戏，王员外待他格外礼遇，不少人专程赶来与王员外交游，只为被师父逗一乐。”
李玄道：“那后来，王员外只是失了一座宅子，又是怎么死的呢？”
皎皎：“要不怎么说他倒霉呢，运送大榕树进西京的路上，王员外被迫同行，榕树太大，无法漕运，只好走海运，路上遇到风涛，人船都沉没了。”
李玄也惋惜道：“可惜了。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，他应当还有子嗣的。”
既然有亲眷子嗣，为何又会放任祖宅如此。
皎皎“唉”了一声：“王员外子息稀薄，只有一个幼子，两三房妾室，和两个已经嫁人的女儿。走前便留下话，若他有什么意外，家人一齐带着财物南下建州投奔亲戚。家中豢养的女乐和婢女，带不走的，就还他们的卖身契，给他们自由身。”
李玄了然，皎皎便是那时候得了自由身，但这自由并不让人雀跃，她们师徒几人从私乐户，沦为街头卖艺的路岐人。
“王如意也是在王员外家长大的吗？”李玄突然问。
“如意不一样，她从小就聪明，”皎皎说：“那年附近大旱，如意的娘亲把已经六七岁的如意送来王员外家，说给她一口饭吃就好，如意比我们都大上三四岁，长得又水灵，王员外就让她跟着云舟姐姐学乐器。”
“如意人聪明，学得也很快，但是三年一度的户部小吏来重新核验户籍时，王如意对师父说，她是小娘子，若是入了工乐户，将来不好嫁好人家的。师父于是就掏了私房钱，让县里的一户大夫收她做女儿。”
七八岁的小女孩，懂得为自己筹谋，并不是奇怪的事情。但是李玄没来由的心态失衡，因为从此以后，皎皎便开始了辛苦又被人轻视的生活。
他心里一直觉得乐户卑贱，听她说了这样一段往事，感觉胸腔中某个部分一直隐隐作痛。
侥幸王员外人不错，让皎皎在来西京之前，过得很好。如若不然，他心里没法想象皎皎被人玩弄，尤其是被轻贱打骂的样子。
“所以我都说完了，有什么线索了吗？”皎皎恢复到先前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。
李玄没露出一点情绪，神色始终也是冷淡，他稍作思忖道：“王员外的死肯定是有蹊跷的，但也不是太复杂的事，应该是有人眼红，想贪占他家中财物，这人大概率也就是郭总领或者他的幕僚。”
皎皎点点头，这也是她此行不计前嫌，一直忍着李玄的怪脾气与他共事的重要原因。
李玄突然又道：“你那个，什么宁哥哥，不是说卧薪尝胆留在应奉局吗？快两年了，他查出什么没有？”
皎皎掩着嘴笑道：“他啊，他说账本都在他手里，不过江南天高皇帝远，地方官勾结严重，他暂时没有机会将这些公诸于众。”
这个“他”字，好像带着一点生人勿近的亲密感，李玄觉得牙根有些发酸。
他于是问：“你相信他说的话吗？”
他想起皎皎从杜长宁屋里出来，首先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的眼神，心里涌起一点期许。
“相信不相信的，”皎皎认真地说：“我还是听你的安排，你放心，我不会漏出破绽，更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影响公事。”
李玄没得到想要的答案，反而好像得到了皎皎对她和杜长宁关系的承认，他心里梗的难受，淡声道：“你知道就好，那以后我让你哄他骗他，从他那里偷东西，你也做得到的吧？”
皎皎提了一下裙子：“当然，今晚我就要好好哄哄郭总领和长宁哥哥。”
她莲步轻移，缓缓在原地转了个圈。随风翻飞的裙摆好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。
李玄看她裙摆间露出一只舞鞋，坠着鎏金叶片，在迈出的步伐间叮当作响。
“我今晚跳舞旋。”皎皎眨了眨眼，神色是前所未见的妩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