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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开偏帐之后,温特斯领着皮埃尔直奔马厩,备了两匹不起眼的乘马,又和马厩管理员临时换了衣服。

随后,他带着皮埃尔,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文朵儿部老营的木寨。

一离开部下们的视线,温特斯的行动就变得大胆起来,他光明正大地在老营周围的毡帐之间穿行,聆听各处的琴声,欣赏营火旁的舞蹈。

毡帐群如同一座迷宫,时不时有人从视野盲区钻出来,所以温特斯小心地控制着乘马,让马儿慢慢走。

皮埃尔跟在温特斯后面,只差半个马身。

「是不是有点烦了?」走在前面的温特斯,头也不回地问。

「什么?阁下?」周围太吵了,皮埃尔没听清。

温特斯干脆扯了一下缰绳,让马儿停步,与皮埃尔并肩。

「是不是有点烦了,刚才的宴席上,接待部众们的时候,」温特斯笑着问。

「是有那么一点,」皮埃尔诚实地回答,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根本是在浪费您的时间,您委派一个人来处理足矣。」

「确实是这样,」温特斯哈哈大笑,「所以以后这些事情都要交给你了。」

他又话锋一转:「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,在大荒原上,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,别说是一匹马,就是一个箭头的纠纷,也关乎生死。」

「请您明示。」皮埃尔谦逊地低下头,以让对话继续。

刚好,温特斯谈兴正浓,便一边骑马,一边用马鞭指着四周的毡帐,对皮埃尔讲:

「很多帕拉图人打心眼里认为赫德人是‘野蛮人",觉得跟一帮子杀来杀去的蛮族讲法律,简直可笑。

「然而实际上恰恰相反,‘野蛮人"比‘文明人"更需要司法。因为如果没有一个更高的权威为他们解决纷争,他们就只能自己动手解决纷争。而当他们自己动手解决纷争时,就会产生更多的纷争。」

皮埃尔惯性地频频颔首。

「就拿那起关于马驹的争端的来说吧,」温特斯看出皮埃尔没有完全听懂,所以耐心地举例解释,「假如没有人为他们裁定争端,你猜猜看,这件事会如何收尾?」

皮埃尔不用想也知道:「会流血。」

温特斯轻轻点头:「没错,流血。如果争端发生在两个本就有仇的家族或是部落之间,甚至会血流成河。

「无论是在‘野蛮世界"还是在‘文明国度",假如人们告诉无门,他们就会通过其他方式解决问题。而在大荒原上,‘其他方式"就是用弓箭说话,就是流血。」

「就像没有动物喜欢受伤,没有人喜欢流血,」说到这里,温特斯加重了语气,「哪怕是某些人眼中的野蛮人。」

皮埃尔听懂了血狼的提醒,这一次,他没再惯性地颔首,而是缓缓地点了下头。

温特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三令五申,也讨厌对别人千叮万嘱。见皮埃尔已经听了进去,他也不罗嗦,又提起另一件两人亲眼见证的事情。

「白狮给了赤河部一套刻在金碑上的律法,这是了不起的进步,从此之后,那律法就是白狮的权威。他只需要——像你说的——委派一名箭官,按照他的律法断案,就能满足赤河部部众对于司法的需求。」

温特斯自嘲道:「哪像我,还得亲自出马,不然就没法让归附我们的赫德人信服。」

皮埃尔试着给出建议:「您也可以给文朵儿人一部法律,我将捍卫它在外新垦地的权威。」

「不,我们不能给外新垦地一套律法,不能。」温特斯嘴角勾勒出一抹夹杂着无奈和嘲弄的笑容:「你猜猜是为什么?」

这下是真把皮埃尔给问住了,好在温特斯原本也没想考皮埃尔。

他自问自答道:「因为我们已经有一套律法了!」

「是新垦地的法律还是帕拉图的法律……」皮埃尔试探着问。

「不,新垦地、帕拉图的法律只是建筑的地上部分。我说的是夯土,是石基,是……」温特斯停顿片刻,吐出了一个词,「《联盟***》。」

「《联盟***》怎么了?」

「《联盟***》没怎么,《联盟***》很好,问题就在于它太好了,」温特斯叹了口气,「好到我们根本不可能在当下的外新垦地推行它。」

皮埃尔微微蹙眉。

两人已经走出毡帐丛,但是温特斯没有急着让马儿跑起来,而是继续慢慢地走着,以便给皮埃尔解释:

「以前,帕拉图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将赫德人掳走,贩卖为奴,因为赫德人既非联盟公民,又是异教徒。

「但是如果我们将外新垦地正式接纳为帕拉图的一部分,那么捕奴就是不可接受的犯罪。

「不仅如此,那些归附我们的小头领,他们蓄养奴隶,同样是对***的践踏。」

温特斯吹了声口哨:「想想看,如果我现在回到宫帐,当众宣布,文朵儿部的所有奴隶,即刻取得白身人的身份,会发生什么?」

皮埃尔想了想,冷静地回答:「他们不敢违抗您,所以会假装服从。可是一旦离开您的视线,那些小头目立刻就会生出叛心。」

温特斯赞许地用马鞭虚点了一下皮埃尔的脑门,总结道:「所以我们不能给外新垦地一部合适的法律,因为那会违背《联盟***》的基本原则;我们也无法将《联盟***》在外新垦地推行,因为***并不适配外新垦地的实际情况。」

说完,温特斯笑了一下,又调侃道:「更何况,我们自己都还没兑现《联盟***》的诺言,又有什么资格对着赫德人夸夸其谈呢?」

话题明明很严肃,但是温特斯的语气却轻松诙谐,仿佛在谈论一件邻居家的趣事。

不过也正是因为血狼这种豁达开朗的态度,使得皮埃尔虽然对于矛盾的不可调和性有所明悟,但不知为什么,仍旧对问题的解决充满信心。

因此,皮埃尔大胆地问:「所以您才会向外新垦地的赫德人收取‘人质"吗?为了确保他们的忠诚?」

「人质?」温特斯讶异地挑眉,不过他很快想通了皮埃尔在说什么,不禁大笑起来:「你是在说‘德鲁花"?‘德鲁花"不是人质,是附庸、侍从、仆人、亲兵、家奴……大白和小白就是‘德鲁花",你觉得他们是人质吗?」

来到外新垦地后,皮埃尔向贝尔突击请教了不少赫德民俗。

然而此刻,小米切尔先生那被塞满了各种赫德语词汇的大脑,再次被‘赫斯塔斯"搅乱。

「阁下,大白和小白不是‘合哈儿"吗?」皮埃尔尽量不把困惑表现在脸上,「如果他们是‘德鲁花"……那‘合哈儿"又是什么?」

温特斯一时语塞,他也掉进了贝尔陷入过的怪圈之中——在帝国语中找不出能够准确对照赫德语词汇的词语。

不过血狼终究更胜他的狗崽子们一筹,温特斯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比喻。

「认识侯德尔吗?」温特斯先问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。

皮埃尔愣了一下,「那只运气很好,给您当亲卫的‘猴子"?」

「对,就是他。」温特斯笑了一下,用马鞭拍了一下皮埃尔肩膀:「你是我的‘合哈儿",而侯德尔是‘德鲁花&qu

ot;,明白二者之间的微妙差别了吗?」

皮埃尔一点都没听明白,可又有醍醐灌顶之感。他还是没法用理性的语言解释‘合哈儿"与‘德鲁花",但他却完全搞懂了这两个词在情感上的差异。

「还有,不是我向他们索要,而是他们馈赠给我。」温特斯继续解释道,「八九岁的赫德孩子,已经在放羊了。十四、五岁的赫德少年,已经能当成年人使了。能劳动的人,对于荒原上的每一个家庭来说,都是无比宝贵的财产。」

温特斯意味深长地看了皮埃尔一眼:「不要说是赫德牧民,就算是对于帕拉图的农民而言,劳动力也一样是宝贵的财产。所以,馈赠的人不是我,而是他们。要感激的也不是他们,而是我。」

「抱歉,是我想错了。」皮埃尔不太敢迎上血狼的视线。

「哪有什么对错?」温特斯笑着开导皮埃尔:「人质还是亲兵,只取决于你如何看待。

「况且很多时候,人质和亲兵本就是一副胸甲的正反面。

「那些归附我们的小头领,恐怕也是认为只有交了人质才能安全,所以才会争先恐后地‘进贡"德鲁花。」

温特斯语对皮埃尔语重心长地说:「只不过,他们把自家子弟当成人质交上来,但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子弟当成人质来对待,明白了吗?」

「明白了。」皮埃尔使劲点了下头。

「我打算把这些小孩子们带到新垦地去,但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——所以暂时就在老营教导他们吧。」

皮埃尔心中钻出一股不详的预感。

另一边,温特斯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:「我会给你派教师来的,不过,在我找到合适的教师人选前……你要担负起教育他们的重责。」

皮埃尔最坏的预想成真了。

「也轮到你体验一下我当年的辛苦了。」温特斯用马鞭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。

「我……我不懂赫德语,阁下……」皮埃尔口干舌燥,「贝尔……对!贝尔是更合适……」

「贝尔当然会帮你,」温特斯板起脸,「但是如果出了什么问题,我只会找你——我可把他们托付给你啦。」

不等皮埃尔反应过来,温特斯夹紧双膝,猛刺马肋,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。

皮埃尔在原地傻站了一会,哭笑不得地追了上去。

两人一前一后,沿着车轮压出的「路」疾驰。

温特斯在前,目的明确地跑;皮埃尔在后,茫然无知地跟。

两人向着东北方向,一直骑行到日落时分,登上一座小山,一汪湖水跃然出现在眼前。

落日的余晖化为金线,在水面织出细密的针脚。

成群结队的大雁在湖上飞翔,时聚时散,如同在跳一曲永不结束的舞。

夕阳西下,湖对岸已经亮点灯火。

一座灯塔孤独伫立在若隐若现的灯火中间,呼唤着离港的渔船返航。

皮埃尔一看到灯塔,立刻反应过来:「对面是铲子港?!」

他环视开阔的湖面:「这是铲子湖?!」

「没错,对面是铲子港。」温特斯用马鞭遥指山下的湖岸,存心要考考皮埃尔,笑容可掬地问:「那么,这里是哪里?」

皮埃尔答不上来。

众所周知,铲子港西岸是「无人之地」,哪有什么地名可言?

温特斯换了个问法:「你看到了什么?」

「我什么都没看到,阁下。」皮埃尔如实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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