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 西京（1/2）

方才四更一点，天色还是漆黑的，西南边的戴楼门里有了动静——城门要开了。

足有一尺厚的朱漆铁桦门，外面尤嫌不够结实地包了冷硬的生铁皮，自上而下打了二十枚手掌大的铜钉。几个司门司的守卫，铜墙铁壁一般将城门围住，城门上的火把映着他们漠然的面孔。

城内不远处，传来了一声急促的马蹄声，原来是守门官拿鱼符换了锁钥，开完了三道城门，又要踩着点将钥匙还回去。

城门外熙熙攘攘，是赶着早想进城的百姓。

皎皎前头，是一对挑着扁担要进城卖饼子的老夫妻，后头是几个背着包裹、拖家带口的外城人，周围还有一队赶着车马的东胡商人。

东胡人大方，拿了火什子照明，但是四周依旧黑的伸手不见五指。此时虽已是端阳，凌晨还是凉风阵阵，大家带着进城的兴奋劲儿，好像也没人会觉得冷。

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皎皎，坐在木板车上，仰着头望着高高的城橹上灰黑色的飞檐。

推车的是她几个月前，在野山上“捡来”的猎户，一名自称叫“小姬”的少年。

“小姬”自然是他告诉皎皎的假名。

李玄偶遇皎皎，却心有顾忌，捏造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身份。

在野山中闲云野鹤般得过了几个月神仙日子，实则实在等他的兄长——太子肃清宫变余孽。

皎皎眼里的李玄年纪小，性子温吞的紧，平日里沉默寡言却踏实肯干，偏生还长了一张俊俏的脸。总之，是怎么看怎么欢喜。

城门吱呀呀地开了，李玄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，前进了两步。他怕皎皎被人挤着腿上的伤处，挪几步便要护着她。

皎皎见他无微不至的模样，心头一暖：“你第一次来西京吗？”

李玄羞怯地笑了笑：“我小时候来过，不过不太记得城里是什么样子了。”

这话倒也不假，他七八岁离京，在东胡生活了许多年，近日才回来。

西京临沧城的城门，多是瓮城。

前后共有三重城门，最外面的一重，门是开在两侧。从侧门进去，要转个大弯，才能进第二道门。

皎皎自从去年年初和师父、师弟一同来城里讨生活，这道门便日日走，走了上百遍，早就是麻木赶路的心态。

勾栏里常常从早点时分，演到三更天，忙起来大清早扛着行头进城，晚上来不及回家，就地躺一晚凑合着就过了。

被人推着进来，那还是头一回。

她看着李玄长臂稳稳地扶着木车，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突出，手腕却灵巧地操纵着木板车，在人群中转向。过了第二重门，又转向，出了第三重门，总算进了外城。

眼前是几条宽道，人群各奔东西，立刻不那么挤了。

皎皎得救般得吸了口新鲜空气，仿佛成了这里的女主人，热情地给李玄介绍路过的每一处风景。

这一条路上，师弟总会平地摔，那一座桥上，曾有几个痴傻的赶考小郎君，为了挤着看途经的花魁娘子，居然落了水。

这边聚在一起的，是几座道观，隔着一条街，是几座寺庙。沿着这条街走，是城外几户巨富的家宅，据说光宅子就要四千贯，十分阔气。还有些商户街，虽然还不错，总也比不得内城的繁华。

“我有一次，看见宜城帝姬了，”皎皎有些得意地说:“帝姬去昆明池看我师父的戏，我和师弟就远远在山丘上看着。”

“帝姬好看吗。”李玄问。

“说实话，我没看清，”皎皎回忆道:“只看见牛车，车帐外是月白色的鲛纱，闪闪发光的，上面不知挂着什么，风一吹过，便叮当作响，很好听。”

李玄垂眸一笑，没说话。

天色渐渐大亮，临沧城里足足有百万人口，即便是外城，也是商户林立，鳞次栉比，热闹非凡。皎皎要去的地方，正是外城太平桥边瓦子内的一处勾栏。

这勾栏，因为靠近东西教坊，占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，常有些不当值的教坊名伶来演出，因而在城南最有名气。生意最好的时候，夜市里能有上千的观众。

皎皎虽然没有获得在这处场地固定演出的资格，但是也算是常宾了，和这里的老板伙计，固定伶人，甚至几个写剧本的才人都十分熟稔。

为的就是能混个脸熟，将来即便进不了教坊，也能留在此处，省的继续当个漂泊的路岐伶人。

皎皎还在江南时，跟着师父原先算是杂耍起家，从小练过踢瓶、弄碗、打花鼓，舞剑、烧烟火、火流星这类功夫。

各类傀儡戏、皮影戏这些精巧行当，她也玩的不错。勾栏里的皮影师傅闹肚子，那些响当当的剧目，她立刻就能顶上。

可惜天不遂人愿，几个月前，她陪同住的小娘子采药，跌伤了腿。多亏李玄救她回来，悉心照料她这么久。

不过这些老伙计，想必都把她忘光了，也不晓得勾栏中还有没有她的位置。

门口的伙计眼尖，老远就看见皎皎，冲她打招呼：“白小娘子好久不见？嚯，这是什么扮相？”

皎皎在这个勾栏里常演杂剧，不过都是些跑龙套的角色，常见的，便是瘸腿的男人，缺牙的瞎子，点痣的媒婆等等引人发笑的角色。

皎皎道：“我是真的摔断了腿，小郎君还笑我。”

伙计摸摸头，不好意思的笑了：“顾掌柜去城东甜水巷买果子了，说是晚上有个贵客要来看皮影戏，又想吃那边的果子……小娘子身后这位是？”

皎皎有些不好意思，低着头给伙计介绍道：“这是我尚未礼成的夫婿，名叫小姬。”

李玄照顾了皎皎两个月，却丝毫没有越矩。妙龄男女，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，又正当婚配之龄，一来二去便渐生情愫。有一日李玄主动与她同住的小娘子商量，希望对方能做媒，穷苦人家不讲究三媒六聘，下个定还是要得的。